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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陳葦珊】

這些小塊陸地看起來好像是由海波湧上天　再由繁星壓到了地面 ──查爾斯．A．林白

分手前，我指著臉，問總走在我左方的Ｊ：「你看見我臉上的不同嗎？」

Ｊ點頭，表情很無所謂：「看見了。」

生來右眼弱視的Ｊ，原來也看見了我的左臉多如星系的黑色素宇宙。

「看見了，習慣。我不在乎。」

那是一個特別的暑假，女人都應該記得曾經身為一個女孩這回事。我深切記得初經來潮的日子，七月十號。有人說，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對方的名字就會成為一種符號，縈繞再縈繞，然後成為印記，直到你不愛了，魔法枷鎖才會解開。七月十號，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印記。成為女人，褲底和內褲之間，多了層野心勃勃的無生命吸口允物（靠得住傾訴溫柔宣言、蘇菲表演彈力貼身、靠得住提供純白體驗……）。

女人歷經熟成後，好似都在等待一種開啟或者說滲漏。美好的入侵、性愛高潮，或者說生育的可能。而後，每個月的好幾天，她會不自覺地向子宮內膜喊話：要來了嗎？要走了嗎？會來嗎？到底走不走啊！不來……了嗎？

記得那個回音和冷空氣相互撞擊的禮堂嗎？所有高年級女孩被聚集在這裡，教會如何使用衛生棉。男孩們，去玩躲避球羽球在教室自習吧：「哼，別來干涉我們的青春期。」就這樣，從十二歲開始，等待，成了一種習慣。後來我發現，那是我身為女性有限的生命中佔十分重要地位的魔幻時刻，平日一起守護彼此到廁所去，交換唇膏、喜歡人名字的死黨們，嚴肅漠然地看待眼前的防漏演習。她怎麼不會訝異呢？她怎麼不會驚嚇啊？她好冷靜噢。她還是她或她的那個早就悄悄來了嗎？仍然慢鈍的我刻意榨取腦細胞。把回憶的抽屜（像中藥行那種多格櫃）翻找整理之後。推測，當初學校應該是讓某個品牌的衛生棉來做行銷，而消費者是時間軸推移後的我們，姑且說，是一種未來式行銷，bravo，有遠見。

我二十三歲，在大學圖書殿堂裡借《陰道獨語》仍然羞窘的年紀。像戒嚴剛結束，我用眼球掃瞄、辨識每雙陰唇想表達什麼。記得有一段訪問了許多老到掉牙的女人：「如果妳的陰道能夠穿衣服，妳會給它穿什麼呢？」這讓我好生心動。從來，我們就把陰道和女人分得很開。看女強人，我們收斂眸色，盯著她辦公桌的名牌。用力稱讚她掌心的事業線長得多麼多麼好哇；看AV女優則直視她的陰道，給它專制的蠻橫的別稱（小穴還算是溫和的）。

我會給她穿芭蕾舞鞋，和我一起跳舞。

妳聽見書裡的婆婆這樣說。

看完《陰道獨語》那幾天，在圖書館幫忙看顧攝影展。抓了同組很有慧根的學弟，和好友一起言行逼問：「說，如果你可以幫你的陰莖打扮，你會讓他穿什麼？」鬍鬚渣收割不完全的學弟，仍見得其膚一片潮紅：「呃，我沒有想過耶。」「快說！你會怎麼裝飾你弟弟……」我和好友的默契就在這一刻異口同聲的呈現。

「唔……應該、應該是穿Le……Levis吧。」看學弟臉部微血管擴張的程度就知道他不受控制的交感神經樂團指揮了起來。他，害羞了。於是，根據我們三人不落入名相的討論：男人，他們的陰莖似乎只要赤條條的，不需要穿什麼。真要打扮，合乎他們本身風格就好。但對長期性冷感、性壓抑的婆婆們，陰道值得最好的打扮，最好更加風情萬種（甚至風騷一些）。因為身為通道它總是默默，身為妳敏感且脆弱不安的器官。說到器官，對了，男性多舉海綿體（以部份代全部），那女生呢？。

男生是長不大的海綿寶寶，女生呢？

姑丈把僅剩的香吉士分我一罐：「這個季節，一箱要一千吶。」正搖晃雙腳的我坐在璀璨繽紛的內衣櫥窗平台外頭，搖手：「不行啦，這個那麼貴，我跟你買」姑丈看看我，說：「我怎麼可能跟妳收錢。」流程圖是這樣的：在附近買東西逛累了想起姑丈→找他聊天→帶免費的現榨果汁回家。每次都是這樣，唉，真是。

「姑丈，你看這個『野球』（台語，指棒球）喔？」電視正在轉播前戲過於漫長的中華職棒。

「沒有啊就無聊，妳要看什麼？」

「看海綿寶寶好不好？」姑丈接著說。

「喔，好，我都可以。」反正就是一隻智商不足的海綿，有驚人的擾人本領。蠻會歌唱這樣。

看卡通的姑丈瞬間容光煥發，像個孩子。突然覺得童話和卡通多麼可笑卻那樣重要。想起當初這痘疤生物突然爆紅時。我在路上看到總忍不住撇開眼睛：長得那麼坑坑巴巴還那麼得意又很紅，沒道理。

照鏡子的時候，我討厭海綿寶寶更甚。當我看到自己半邊臉上密集從底透出暗沉的斑點成了群島樣貌：皺眉……瞪視。有人像我一樣痛恨初經來潮之後許多的改變嗎？不能奔跑著就從七層階梯一躍到草地、總要設定內在時鐘：兩三個鐘頭必更換棉片防止細菌滋生喔、擔心這擔心那的、經痛指數會因為吃兩口冰而破表嗎？這些，都是其次。初經之後，可能因為內分泌的改變，或其它不思議之原因……。我逐漸變成半邊臉部被麥拉淋菌絲附著的小麥肌霉女。雖然醫學尚不能確定這兩件事兒有極大的關聯。但時機點卡得真好，一因一果的姿態，嵌合無縫。或者，是青春期所謂「無解的焦慮」──對皮囊、性吸引力法則、人類，和鼻屎大的宇宙。

「妳還算是個美女啊。」乘以三次。

「正妹正妹。」乘以二十七次。

「好多人追喔。」乘以六次。

「可愛。」乘以兩次，減一。

「好喜歡妳。」乘以十五次，減三次。

「可以請妳吃宵夜嗎？」乘四次。

「我想跟妳在一起，可以嗎？」乘以六次，加一。

這些字眼很奇怪的，抵不上：「妳的左臉怎麼會這樣？」一句。

《色．異》　場景四：潔淨的聯合醫院

醫生Pi：「是天生的，妳註定要長斑在這裡。」（燈光暗，亮：瞬間換上乩童的服裝，三秒後自己從護士手中接回白袍，套上）

霉女：「可是我幼稚園到國小，一直到初經來潮才有的耶。」

醫生Pi：「嗯，這跟時間或陽光沒有關係，是註定的。防曬也沒用喔。」（誇張的嘆氣）

霉女：「所以，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只有一半喔」（把臉劃了一半。往左剖面示意）

醫生Pi：「……」（開始盯著霉女發呆）

霉女：「是基因嗎？」

醫生Pi：「喔（這才回神），很可能是哪裡出錯了。妳這個雷射的話很貴喔，一顆七十元，這樣一片應該會好幾萬喔。」扠手、瞇眼，彷彿眼前有繁星看不清楚。

醫生Pi轉頭看護士一眼，笑，在就診螢幕上打上三個字：異色症

霉女：「這樣啊。」

（舞台暗，淡淡的迴盪「這樣這樣這樣啊」）

內心劇獨白結束，觀眾離場。

就醫過程中，我不斷提醒自己某些佛教世界的用語：人人是菩薩、醫生是大醫王……可是我怎麼看怎麼望，眼前這個皮膚白皙（可能很少晝出或天生基因好）眼神誠懇，但帶點無知畏懼的中年男子。披上白袍之前，興許曾和妻子來場急忙的早晨歡愛。或許，上班途中和情婦通過手機。可能，單身，興沖沖拆了個把月前買的鋼彈模型，邊吃一個月去家樂福買兩條的超長型（因此來不及吃完的）發霉土司一邊研究。

醫生也是人啊。

我這樣想。

但，你知道嗎？佛，不是人喔。弗有一解：非也。說文解字釋佛為：「見不審也。?人弗聲」。但若稍入經藏，你聽聞佛是大覺大悟者。修行（就是修正行為）圓滿的一類。或許我可以像千萬億分之幾的地藏王一樣，為求相好或孝順至親，發大宏願：誓願救渡眾生，地獄不空空，我誓不成佛。發完宏願，你可能立即增添了智慧，體認到自己其實也活得不像個人。有時候感覺是株蘆葦。濃綠，表面粗糙且顆粒繁多。安靜，生長土壤受菸害則委屈或者報復性地扭曲、亂長。切我肉可供敷臉食用，剝我身手則乾癢無比。沒錯，一株蘆葦。有時感覺自己是動物，盡情撕咬嘴邊獵物（比如餐桌上跨國食品集團遠渡重洋而來的：抗生素特大改造雞胸），恣意啃食後。想吼叫卻發現音色不對，我失去了某種，某種原始的音質。有的，只是在自然中會驚懼昆蟲和蛙類，在家裡會嚇到蜚蠊目的聲音，不自然，也不純粹。

然而我是多麼想成為一種人啊，或者說，擁有海綿寶寶。

你知道嗎？將海綿用機器攪碎了，過不一會，它會自動重組成一個新的噢。新的噢。不是原先那個，但是身體的相對位置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差錯。那個十來歲的我，多麼超級無敵想要會膨脹的海綿體啊。很簡單，既然這個社會和家庭需要我是男生。那麼我有了海綿體，會勃起膨脹會興奮，抽動後達到某種境界會自然地射精。我就是貨真價實堂堂五尺（以唐尺算的話約147公分）以上的男子漢咧。我們家（等我爸媽的生命告一終結）以後不怕沒人拜囉！後來，想想不對。從出生開始就被教育為女孩，突然要拋棄這種柔弱外貌還有撒嬌有糖吃的利處。唔，好像有點不划算。那麼我要擁有一個海綿體，在我身體之外的好了。一個海綿體，可以為我晨起，幫我刷牙牙餵我吃早餐。替我洗碗，聽我講哲學講洗衣槽的污垢講繁星講望安島洄游的綠蠵龜講啊講啊講。然後我們可以傳宗接代，達成身為生物的極大目標之一。但是你要記得這個海綿體只是塊海綿。它只會幫我洗碗聽我說話，它只會幫我做早餐跟我做愛。可是它永遠不會懂得我所有，因為它離我的腦神經還很遠，傳遞不到。上帝的設定就不同了，既然夏娃前身是亞當的肋骨。那麼，兩者之間一定有所謂的感應吧。比如說亞當胸痛，夏娃就全身痛。亞當吃果子嗆得臉漲紅時，夏娃必會大受振動吧。

「愛我，如同我是你的部份。」

宗教旨意通常十分神聖而外顯曲折。也許上帝只是要告訴我們，男性要保護他的肋骨不受傷害，要愛他的肋骨，因為那是他的一部分，怎能遺棄（撿到屬於別人的肋骨就另當別論）。

我想，屬於我的斑點群島。既然我當了十幾年的島主了。也沒有什麼推託的理由。它們為我免費服勞務（抵擋UVA、UVB、對抗嚴峻目光的逡巡）之外。興起分裂、部落群起、藩鎮割據之戰。也許是因為我沒有給它們愛。水分子聽到好話會產生無與倫比的美麗結晶。皮膚細胞原住民、麥拉淋色素部落，角質層真皮層皮下脂肪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水分子們，聽到我的呼喊了嗎？「我愛你們，因為你們是我的部份。」或許，佔膚為王地獄、麥拉淋增生無間地獄會瞬間化為清涼地。然後每天起床就重生的我，早就忘記有這個群島。因為生命島嶼將歸於海洋。重歸前的功課：學會對海綿體放下眷戀。教導過去無知的我：「妳這傻瓜，女人也有海綿體組織啦。」

生命終將重回海洋。

感謝曾為生存而遠渡重洋的迷鳥J，離了航道、順著船隻來到斑點群島。愛屋及烏，如同肋骨（時而像雞肋）。座擁群島，在它沉沒之前，小麥色肌膚的島主善用命名的權利。叫它麥麥。膚上繁星忽明忽滅。我座擁獨一無二的。我的，麥麥群島。